文/秦朔
马云为何没有留在上海
我问过马云这个“俞正声式的问题”,他说1999年从北京南下准备再创业的时候,第一站确实到了上海。但是发现待不下来,第一是淮海路的办公室租金太贵,第二是他的学历很一般,而上海的年轻人,梦想都是去500强公司,对民企不太感兴趣,如果要去,也很在乎老板是不是“海归”,这样的话很难建团队。我觉得可能还有第三个原因,上海是一个“人要衣装”、特别讲究外在形象的人。像马云这样随心随性、衣着很不讲究的人,说不定会让应聘者看低一眼。马云很可爱,2004年9月阿里在纽交所上市那天,他特别地梳头打扮,和媒体见面时,我们夸他装束不错,他说,“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你们说这件西装好,那就好。”
我在2008年2月25日的《第一财经日报》上发表了《马云为什么这样红——兼议“上海为何不出马云”》的文章(笔名橡子)。首先,“上海为何不出马云”并不等于说上海营商环境不好,不适合民营企业发展;其次,和外资企业、国有企业相比,民营企业在上海的发展还有待进一步提高。一个伟大的商业城市,她的魅力不只在于让那些已经强大的公司愿意在这里建立分支机构或总部,更在于她有机会,能让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让平凡人做成不平凡的事。一座呼唤、需要、易于生长创业精神和企业家精神的城市,才有长久的生机。
今天回看这些评论,我觉得依然适用。呼唤上海产生“王者”,本质是呼唤一种更加汹涌澎湃、立意更加雄浑、对自己更狠一些、坚持不懈、冒险投入、不怕失败、“你死我活”的企业家精神。
陈天桥后无王者
而在上海以外,提到上海的互联网,你又常常会看到类似这样的标题——“深度解析上海互联网产业为何沉沦”。
其实上海是有过中国“互联网王者”的,就是陈天桥和盛大网络(SNDA.NASDAQ)。2004年8月10日,由于前一天发布的第二季度财报优异,刺激盛大网络股价上涨至21.22美元,公司市值达到14.8亿美元,成为纳斯达克市值最高的中国概念网络股,并超过韩国NCSOFT成为全球“网络游戏第一股”。与此同时,陈天桥及家族成员拥有的股票市值达到11.1亿美元,接近90亿元人民币,超越网易创始人丁磊,成为中国首富。从微软中国区总裁跳槽到盛大网络担任总裁的唐骏也因为拥有260多万股期权,以2亿元身家被称为“中国身价最高的职业经理人”。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陈天桥了。最后一次见,是和牛文文一起,记得牛文文对陈天桥说:“柳传志、张瑞敏他们之后,谁能执中国企业家之牛耳?可能是三个浙江人的较量,你,郭广昌,马云。”当时陈天桥是走在最前面的,他那种纵横捭阖的气场和强大无比的逻辑整合能力,能让所有“异见者”不得不被其征服。陈天桥的想象力是非凡的,很早就有“网络迪士尼”和“盛大盒子”的构思;陈天桥的勇气是非凡的,2005年盛大股价达到高峰时竟然宣布游戏免费,将整个网游商业模式从根本上颠覆。当其时,陈天桥坐拥巨大市值和现金储备所要权衡的问题是:新浪还是腾讯,收购哪一个?2005年除夕和正月初一,陈天桥指挥盛大网络和由其控股的地平线媒体公司,一起买下新浪约19.5%的股权,成为新浪第一大股东。
陈天桥的故事已是江湖传奇,他好像很少在上海,我在上海再没有见过陈天桥式的强悍人物,上海再无“互联网王者”。根据2015年7月由中国互联网协会和工信部信息中心发布的“中国互联网企业100强”排行榜,前10名中上海只有一家公司,即排在第9位的携程(CTRP.NASDAQ),若以已上市互联网公司市值计算,目前携程排第六,在BAT、京东、网易之后。
上海商业环境得与失
上海互联网缺乏领导性企业,对行业引领性和生态建设都不力;
上海互联网从业人员的数量和北京相比差距很大,找到团队要花更大力气;
上海互联网人喜欢算投资回报率,不习惯“大赌”和先亏后赚,所以难以长期坚持,熬不下去就会卖掉公司。在“离钱近”的行业如游戏和互联网金融,在很容易找到商业模式的地方如线下服务的线上化,上海都很强,但一时看不清模式的地方,上海的互联网公司就会退缩;
上海人喜欢进世界500强,而创业是有风险的事,不被大多数人接受;
上海人更注重生活品质,大部分人平均工作的时间比北京、深圳的人要短;
上海人喜欢权衡和瞻前顾后,北京海淀创业大街有人吼一嗓子说创业,马上有人辞职跟进,上海这边则要反复盘算,决策很慢;
上海互联网创业缺少扎堆聚集的氛围,北京、深圳的互联网人你来我往很频繁,晚上下班就呼朋唤友去聚,上海人下班则赶快各回各家,外来创业者感觉很孤独;
在引进人才方面,深圳有句话叫“来了就是深圳人”,上海在引进人才的实质性问题如子女就学、落户、高管退税等方面稍逊一筹;
上海商务成本相对偏高,对初创企业不利,北京有很贵的地方也有便宜的地方,有很便宜的生存方式;
北京创业者身上大都带着疯狂和理想,招人谈创业情怀也很容易打动对方,而上海招人,对方最关心的是薪资保障,最后可能还会来一句家长不同意;
上海缺乏科技圈里的话语权和媒体影响力;
北京的北大、清华都在中关村一带,处于闹市,产学沟通方便;上海的情况是,偏文的复旦在市区,偏理工的上海交大的本科在“闵大荒”,不利于大学生创业;
上海是金融中心,但不是VC聚集之地……
这些问题,可能在其他行业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我被很多人问过,上海企业的形象是怎样的?每次我都回答,跟她在中国的地理位置一样,处于“中间”状态。比如,浦发银行是什么形象?就是在北京的四大行任选其一,深圳的平安银行和招商银行任选其一,加在一起除以二。太平洋保险是什么形象?就是中国人寿加上中国平安除以二。企业家在上海的状态,要出错很难,要杰出似乎也很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政府有政府的说法,民间有民间的说法,而我会采取“文化决定论”的视角来观察。在我看来,上海无疑是中国管理最规范、秩序化程度最高的大都会,它能成功地把“土”变成“洋”,把“乱”变成“治”,把“杂”变成“序”。但在卓有成效的网格管理和海派文化的精致熏陶下,随着很多杂质被筛掉,很多可能性也被终结了。
上海可能是这样一座城市:能把气魄变成气质,把情怀变成情愫,把雄心变成心思,把极致变成精致,把热情变成温情,把肆意幻想变成有轨想象,把敢于自嘲变成善于自赏,把朋友日日扎堆变成家人天天牵手,把强烈的自我变成从众的自我,把创造一种全新标准变成接受一种既有评价,把草莽粗犷变成不再轻狂,把立意高远变成不好高骛远,把混乱的活力变成不乱的秩序,把T恤加牛仔裤变成领结加西裤,把不切实际的凌空飞步变成井井有条的一步一步,把冒险家的乐园变成迪士尼的乐园,把无边界的探索变成有边界的正途,把改变世界变成改善世界,把“事业本身就是生活”变成“事业就是为了更好生活”……
对成功了的马云、马化腾,上海会给他们足够的礼遇,但对创业初期默默无闻的马云、马化腾,这座眼睛永远向上的城市,可能会忽略他们的存在。让草根中产化、“中产”稳定化和优越化,上海仿佛是一座超级神奇的炼丹炉,炼出精致的秩序,也炼出平稳的思维,她如此正确,但终归少了一些什么。上海呼唤“互联网王者”,但真的能接受“大话乱说”、“衣服乱穿”的杭州师范学院毕业生马云吗?真的能接受敢于颠覆既有市场的程维和“如果生活是苦逼的,至少梦想是牛逼的”这样的滴滴打车户外广告吗?
要不要当王者,这也是一个问题
2004年10月,刚刚成为中国首富的陈天桥添了一个女儿,他爱极了妻子和女儿,周末就在家里陪妻女。他曾说过,企业最终不过是家庭的延伸,而家庭才是整个盛大发展的基石。据说他后来移居新加坡,就和希望家庭安宁、不被外界打扰有关。
在陈天桥之前,上海还有过一个可能成为互联网王者的人,名叫邵亦波,易趣网的创始人。马云说他是大脑袋天才。是的,高二跳级进入哈佛大学,中国以全额奖学金赴哈佛读本科的第一人,哈佛商学院1999届MBA毕业生,从麦肯锡到波士顿咨询公司到各大投行争着给他offer,这样的人不是天才是什么?邵亦波拒绝了一切offer回上海创办易趣网。1999年8月18日,易趣网正式开通,一年多的时间注册用户超过300万名,各项指标均居国内电子商务网站之首。2001年易趣网开始收登录费和销售费,是中国第一个收费网站。在2003年以前,易趣网是国内最大的电子商务网站,占据80%的市场份额。
2003年,邵亦波把股份卖给了eBay,返回硅谷安心“在家泡尿布”,陪伴深爱的妻子、台湾高材生鲍佳欣。在接受采访时,邵亦波说他看到佳欣的第一印象是head over heels,神魂颠倒,他的快乐就来自老婆的快乐。当鲍佳欣的亲人出现健康问题,邵亦波选择退出江湖,回归家庭,按他的说法,是为了老婆舍弃“孩子”。
马云在接受第一财经《财富人生》采访时,和主持人叶蓉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叶蓉:如果在2003年没有卖掉易趣,你认为淘宝有机会吗?
马云:这确实是个比较难回答的问题,反正总体来说幸亏邵亦波去美国了。
叶蓉:如果那时邵亦波没有卖掉易趣,你会创立淘宝吗?
马云:肯定不会。
叶蓉:为什么?
马云:你见过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吗?
叶蓉:你是怎样评价邵亦波先生的?
马云:他是个神童,也就是说是天才,尤其在互联网电子商务这一块,我只不过是踩在天才的肩膀上才有今天的成功。
叶蓉:你认为邵亦波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马云:就是太爱他的老婆。
叶蓉:爱老婆也是缺点?
马云:对一般人来说不是,对天才来说绝对是,如果不是他太爱老婆而选择离开,中国的电子商务绝对是邵亦波个人的江湖。
马云绝对是谦虚了。阿里那套凌厉无比的打法,就是邵亦波在,估计最后也难有胜算。
上海女人,让天才男人和“王者”拜拜?
上海不缺天才,但天才们离开残酷的商业战场,时间都比较早。生于1973年的陈天桥和邵亦波转向投资,对比一下,马云和张朝阳生于1964年,李彦宏生于1968年,马化腾和丁磊生于1971年,他们都在一线拼搏着。上海这一代天才,只有生于1969年的梁建章还在拼,天才又实干,穿着有品位,不爱说话,不过,精力也在人口学研究上分散了不少。虽然携程现在是王,但是阿里旅行的攻击已经开始了。
如果我说上海的成熟环境和上海的女人们,让天才般的男人纷纷和“王者”拜拜,我一定会被乱砖狂拍。如果我说“王者”未必是唯一的选择,在成功和幸福之间有多种方程式,幸福就在内心里,也许更能被上海接受。这就是上海,天才在这里成长,又很快成熟,熟了之后就不在原来的轨道上成长了,也就永远和“王者”拜拜了。
我无意对上海企业界的领军者和新领军者做出褒贬评判,我只是觉得,假如上海还是希望这块土地上出现BAT一类的王者,至少上海有一批人还要努力去尝试,那么我们不妨从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中汲取一些力量吧——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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